李凝冰

第三十一章

 

 

酝酿了一整天的雨终于落向大地，冰凉的雨水迅速洗去连日来的闷热，雨云在阵风的撕扯下翻滚出千奇百怪的形状，却依然顽固地笼罩在这片山脉上空。

暴雨冲刷过石块间皲裂的沟壑，在山道间化作泥泞的水流。

 

周泽楷的视线飘过洞开的大门，屋外是哗啦啦的水声，凉爽的风从缺了遮拦的门洞刮进来，把火焰吹得摇摆不定，多亏叶修用来稳固火焰的几个实用咒语，这些临时的照明工具才能扛住狂风继续发光发热。

他正打着特制的提灯给叶修照明，叶修手里握着涂满笔记和草图的卷轴，看看脚下的阵法再看看卷轴，皱着眉圈出各种微小却不能忽视的细节。两人已经围着这个阵法转了四五圈，叶修的笔记也越来越长。

他们花了将近一天时间赶到阵法所在地，之后就围着阵法对比和记录，叶修现在记下的数据都要带回圣塞拉和众人进行最后的讨论。下一次除了他们两人，其他人也会一同前来参与阵法的改造工作。

就像三天前那次讨论时叶修所说，兴欣几人对这个阵法的研究并不完善，只能从几种方案中挑选出最适合的一个进行布置——他们的时间有限，准备工作必须尽快完成。

 

三天前关榕飞叫走时所说的急事，其实是刘皓身负的任务。

关榕飞和罗辑在整理地牢时发现了一个牢中牢，长而狭窄，如同棺材般镶嵌在地牢的石地板下，刚好够一个成年人躺在其中，盖子则是金属材质，留有碗口大的气孔。关榕飞对这个牢中牢很满意，随手就把刘皓塞了进去，又吩咐罗辑召唤死灵看守他。苍白的枯骨就趴在牢中牢的盖子上，闪着幽光的眼眶透过气孔和刘皓面面相觑。死灵生前也曾经为人，当然各有各的脾性，这只临时充当看守的死灵无聊时还会把修长的指骨从气孔戳进去，逗趣似的刮一刮刘皓的脸。

这一手把向来养尊处优的刘皓吓疯了。

刘皓根本没等擅长拷问的安文逸到圣塞拉就把陶轩的计划吐了个七七八八，从他针对兴欣的布局到对周泽楷的忌惮，统统说给了留在地牢加强牢房强度的关榕飞。

得知还有个时间紧张的联络任务，关榕飞和叶修决定等安文逸归队后立刻检验刘皓所说真假，再让安文逸控制刘皓依照陶轩的吩咐和崔立联系。

联络就用刘皓先前打斗中掏出来的水晶，和兴欣使用的互联罗盘不同，这种水晶需要提前输入坐标，只能联络特定的人，普通人只要捏碎它就能使用。陶轩和崔立这次大手笔地甩给刘皓满满一袋子这样的水晶，刘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连什么颜色的水晶可以联络谁都说了。

至于刘皓坦白后的恳求……叶修撇撇嘴说吓唬得差不多得了，让罗辑把死灵召了回去。

 

“行了。”叶修捏揉着酸痛的肩膀，抬头向外望了一眼，天已经黑透，暴雨依然哗啦啦下个不停，“咱们收拾个房间出来。”

“好。”周泽楷点头应允，他和叶修分头行动把驿站几间屋子巡视一番，挑出一间受潮不太严重的收拾出来作为临时的住所。

两人简单吃了些东西打算睡觉，无论今晚雨是否会停，第二天一早他们都要赶回圣塞拉。

白天耗费太多体力，周泽楷趴在叶修怀里，没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叶修心里装了不少事，他在脑子里把几种方案过了一遍，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用传送的方式最合适——比起可能破坏阵法根基的移动，或是将陶轩引诱到这里来，还是趁其不备和陶轩一起传送到这里更容易也更保险。

周泽楷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叶修把滑下来的恋人搂进怀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他闭上眼，决定等明天回去后再和关榕飞商量改建的事情。

可惜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联络来得太突然，嘈杂的声音吵醒了安睡的周泽楷，他揉着眼打了个哈欠，支起身从叶修怀里摸出响个没完的罗盘塞进叶修手中。

 

安文逸的声音有些低，透着浓浓的疲倦。

“是崔立，蒙混过去了。他只吩咐让尽快找到唐柔，还说最近会派人送能找到唐柔的道具。”

“血。”叶修沉吟，“唐公爵府里人多眼杂，拿到他的血并不算难。”

“叶修，”关榕飞的声音插进来，“没时间让你慢慢来了，那边变化大吗？如果空间足够，就直接改。”

“比想象的要好。还是按照之前计划直接改传送阵？”

“对，我把传送用的道具做好了，你材料够么？现在就改，我们白天到。”

“应该够用，以防万一你们再带些过来。来时小心点，下雨路更不好走了。”叶修思索片刻，问了个与话题完全无关的问题。“城里情况怎么样？”

关榕飞的声音很小，听不太清：“一切正常，别操心了，这边有老魏他们管着呢。”

叶修“嗯”了一声，两人又闲聊几句才断了联络。

 

“小周，我得去整治那个阵，你继续睡吧。”对叶修来讲熬夜是家常便饭，但周泽楷并没有这种恶习，他的恋人生活习惯良好，叶修也不太想让周泽楷牺牲睡眠时间陪他折腾——周泽楷还不太清醒，眼里泛着迷糊。

结果最后还是两人一道爬起来，叶修拿着卷轴跟周泽楷解释需要修改的地方，两人蹲在阵法旁边照着图纸动手，填平多余的沟壑、在空白的地方添上新的咒文。

连绵的雨下了一夜，清晨时周泽楷困得睁不开眼，被叶修催着回屋睡觉，他还没学阵法相关的知识，这一晚除了递工具也的确帮不上忙。

 

周泽楷下午醒来时关榕飞已经到了，不止关榕飞，来帮忙的还有伍晨和罗辑。

五人在这个驿站忙前忙后整整四天，在原有的阵法基础上添置了四层新的阵法，除了反咒，还添加了单向传送阵和反传送阵。前者的作用是将持有传送道具的人传送到此，这是个单向的定点传送阵法，不能借由阵法传送回去。而后者的作用则和字面意思相同，阵法范围内没有任何人可以用传送咒语或道具离开。

这期间五人和圣塞拉的留守人员联络不断，消息互通有无，直到五人离开驿站返回圣塞拉，还未得到陶轩或崔立的手下前来圣塞拉的消息。

圣塞拉确实如关榕飞所说一切正常，至少表面上风平浪静。

霸图非常自然地接受了新城主的统治，这使得众多小势力也没怎么反抗就安分下来，先不说霸图这无所谓的态度令人满腹疑问，这位新城主也和众人想象中不太一样。他除了让圣塞拉的居民帮忙找人也没真的行使什么特权，每天只忙着修缮那座城堡，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玩神秘。

既然摸不透这位城主的心思，居民们就暂且无视了他继续过自己的日子。他们或许并不是真的归顺于突然空降的新城主，但叶修也不在乎，只要圣塞拉的人不给他们添麻烦就好。

 

回程用了整整一天，山路本就难走，几日前又经过暴雨的冲刷，更多的石块滑落、地缝开裂，但这些难不倒几位巫师，众人一路上走得小心谨慎，一天的功夫都耗在路上了。

“早上摸黑开路，晚上擦黑进城，这条道没救了。”关榕飞是几人中体力最差的，这会儿看着天色和远处的圣塞拉城，忍无可忍地开口抱怨。

“两边都塌了，咱们是打着探路的幌子出来的，这次回去要是说一句城主希望你们把山道清理出来……估计圣塞拉的人要疯。”伍晨笑了。

“我小时候在奥玛尔山城住过一阵子，不过战后没再回去过。”罗辑插话，“挺怀念的，特别安静的小城。”

“奥玛尔山城？那地方不错啊。”

“依山势建造的城市，其实就是住在山上嘛，所以挺僻静的。”

 

几人边走边聊，从山道出来后不久，前方突然传来争执声。叶修打了个手势，五人动作麻利地闪到路旁的树丛中，借着傍晚昏暗的光线张望。

起争执的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多岁的小姑娘和六个行止轻佻粗鲁的男人。

小姑娘牵着马缰，她的马大概受伤了，卧在地上发出呼哧呼哧的气音。

男人们有恃无恐地把姑娘围在马侧，笑得不怀好意。

 

戴妍琦现在很不开心，而且有些慌张，她万分后悔自己的莽撞。

如果能回到几小时前，她绝对不会因为和孙翔拌嘴赌气跑出来。

 

教皇两天前突然造访他们的临时驻地，并带来了唐柔在圣塞拉出没的信息。问及消息来源时，对方语焉不详地说是圣塞拉新上任的城主刘皓给他送的信，消息真实可靠。

陶轩希望肖时钦能派人和刘皓会面，并将唐柔接回来，除此之外他还有个私人请求，希望肖时钦的下属能顺便把他送给刘皓的上任礼物也送过去。

肖时钦爽快地答应了他。

陶轩前脚刚走，肖时钦后脚就换衣服说自己要亲自走这一趟。戴妍琦和孙翔都挺费解，这事可大可小，用不着肖时钦这个上将亲自出马，戴妍琦和孙翔任何一人领一队人马去把唐柔接过来就行，肖时钦根本没必要也走一趟。

但肖时钦很坚持，他不仅要亲自去，还要求几位部下为他保密。他敲敲陶轩留下的礼物，吩咐孙翔、戴妍琦和他一同前去圣塞拉，方学才留下主持大局，务必要瞒住他离开捷索的消息，尤其不能让教会的人发现。

方学才愁得胃疼，指挥官失踪可不是小事，瞒下来谈何容易？但既然是自家长官的命令……他还是苦着脸应下来，又苦着脸送走了肖时钦三人。

 

戴妍琦特别后悔。

中午休息时她和孙翔大吵一架，她赌气跳上马就走，甚至没和肖时钦打招呼。临进城时她的爱马突然绊倒，多亏反应快，她没被倒下的马匹压住。否则这一下要是被压实了，她绝对要受重伤。

现在只不过崴了脚，已经很好了。走不了路的戴妍琦气鼓鼓地和同样站不起来的爱马坐在路中央共患难。

在她一筹莫展时，又被这几个混混缠上了。

戴妍琦早听说过圣塞拉的恶劣风气，但她仗着身手好，又有队长和孙翔陪同，并不担心自己会栽到圣塞拉的强盗或混混手中。可现实是如此残酷，偏偏要给她偶尔的任性来个教训，她脚踝疼得钻心，站又站不起来，这几人明显是趁火打劫，见她行动不便就上前言语调戏。

起先戴妍琦还能用剑震慑他们，后来被看出来色厉内荏，这几人互相递上一两个眼神，手脚就变得不规矩了。

“小姑娘要去哪儿啊？是不是迷路了，干脆先陪我们玩玩，玩儿完了我们送你去。”

“站不起来啊，叫声哥哥听听，哥哥抱你起来。”

“滚开！”

“性子挺烈的啊……”

男人们一阵怪笑，一个站得最靠前的男人边笑边伸手拽戴妍琦的胳膊，却被戴妍琦猛然扬起的剑惊得两步后退，手背上划出老长一道血痕，旁边几人哄笑着埋汰他，这人脸上挂不住，嘴里骂着脏话就要在戴妍琦身上找回场子。

男人的手朝着戴妍琦的肩膀伸过去，戴妍琦却突然倾身扑进他怀里，锋利的长剑“噗”地一声穿透胸腹，鲜血浇了少女一头一脸。

“滚。”戴妍琦费劲地推开压在身上的尸体，冷眼睥睨剩下的五人。

片刻前还嘟囔着下流话的男人转眼变成一具尸体，表情定格为不敢置信的震惊，戴妍琦这无所畏惧和干净利落的身手震慑到其余几人，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五人的视线在同伴的尸体和攥紧长剑的少女间几个来回，红着眼扑了过来，嘴里骂骂咧咧地嚷着粗话，要戴妍琦付出代价。

戴妍琦举起长剑，少女紧绷身体，摆出可攻可守的姿态。

 

“住手！”

“唔——”

 

冲向戴妍琦的男人突然闷哼一声，长箭以雷霆之势杀到，他被穿过肩头的箭的冲力带得向后栽去，鲜血淋漓的伤口中露出半段箭杆。

戴妍琦诧异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树林中转出一人，他两手空空，看起来没带任何武器，却气势十足地几步走过来挡在她身前。

“你们几个要对人家小姑娘做什么？”叶修抬起眼，似笑非笑地问止住脚步不敢上前的几人，他漫不经心地指指捂住肩膀的那人，“我的同伴就在附近，你们识相点，不然下次瞄准的就是心脏了。”

“你……这女人杀了我的朋友！”没受伤的人沉着脸嚷嚷，“我们可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戴妍琦从叶修身后露出脑袋，愤怒道，“你们上来就动手动脚，我还不能反抗了？”

“我们只是和你开个玩笑！你可是杀了人！”受伤的青年捂着肩膀，眼珠子转悠两下，扬声说，“她——她是魔鬼！兄弟你别听她乱讲，这女人是个女巫！”

“你才是女巫！”戴妍琦气得发抖。

“只有把灵魂出卖给恶魔的女巫才能眼睛都不眨地杀人！”

“对！她是女巫！我们对她做什么都行……这是为她好！”青年像是在说服自己，又重复了一遍，挺着腰板冲上来，“你再挡着她就是包庇女巫，和女巫同罪，把你也架上火刑架！”

叶修眼神一暗，出来前他还觉得这个姑娘做事有些极端，冲动下杀人只会激化双方矛盾，现在却觉得……这种人死有余辜。

 

这么多年，有许多人被扣上这个莫须有的罪名死在同族手上，陷害他们的人或许只为满足一己之私。这样的人他看得多了，或为财或为权或为色，贪婪就刻在他们骨子里，从那双浑浊的眼映射出来。

叶修叹了口气，他张开嘴，打算进行最后的劝说。

 

一道裹挟劲风的箭从他耳边穿过，带起的风卷割在脸颊上，割得叶修脸颊生疼。

鲜血迸溅，片刻前还在叫嚣女巫必须死的男人瞪着眼软下身子，眉心间是依然绕着风刀的箭杆。

“……小周……？”

叶修扭头想看看不远处的恋人，他能感受到对方暴动的魔力，风压仿佛漩涡般吞噬着周遭的一切。

又是一支快得只剩光影的箭，光箭再次夺走一人性命。被吓傻了的几个混混失去了逃跑的能力，委顿在地，牙齿打颤地往自认为安全的地方爬去。

 

叶修的余光瞥到那曾经干净清澈的风元素环绕在尸体之上，被汩汩流出的鲜血染上一抹清晰可见的黑。

“周哥！住手！”

身后传来罗辑的惊叫声，叶修从震惊中猛然转醒，他抛下还抓着他衣角的少女、抛下被突来的变化吓得濒临崩溃的小混混，向自己来时的方向冲去。

 

他很熟悉周泽楷的魔力波动，他记忆中那清澈、活泼又温柔的风元素正向莫测的深渊滑去，参杂上一缕血腥。

叶修心跳声如擂鼓，十年以来，他从未如此恐慌。

TBC.

P.S.

过渡章，我的目标是少说多做。

看！好友点点 @点绛 给我捏的叶周！不吵架三个字简直笑cry2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