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凝冰

警告：雷，雷，雷，雷，雷。我有种自己在写哨兵向导的错觉……啧。

第三十二章

 

 

微弱的风从被抓在成年男子手中的孩子身上飘散开来，衣衫褴褛的神父和围观的民众发出阵阵惊叹。

没救了，神父叹息着摇头，把他也绑起来，只能和那个女人一起净化了。

绳索缠上孩子细瘦的手脚，绳子绑着沉重的巨石，孩子被红着眼的成年人七手八脚地推到水边。

湖里那个奄奄一息的女人是他的至亲。

面无血色的女人被捆缚双手，她被人拉扯着露出头颅，湿发黏在唇角，女人失焦的眼转动着，她咳出一口水，发出微弱的呢喃。

他认出了她的口型，她还在念叨着那句话，那句让他快逃的嘱咐。

抓着孩子的男人一把将孩子推下水，石块带着他沉下去，他屏住呼吸，又被人拉出了水面。

神父？接下来怎么做？掌控绳索的几人将信赖的目光投向神父和与他同行的军人。神父迎上孩子的双眼，被那逼视惊得转开目光。可以松手了。神父强装镇定，用提高声音来展示权威，等他们沉了底，过十分钟再拉上来，就行了。

来自两边的牵扯突然松懈，他几乎来不及反应就被石块拽着沉入湖中，天光透过湖面照下来，那些人的脸扭曲在水面之上，映照在他的瞳孔中。

 

掩埋在脑海深处的记忆渐渐舒醒，与眼前的场景交错重叠。

 

“她是魔鬼！你可别听她乱讲，这女人是个女巫！”

 

她是个女巫，是把灵魂献给魔鬼的人。

 

“这是为她好！女巫必须死！”

 

只有这么做才能净化她的灵魂，清洗她的罪孽。

 

“包庇女巫，和女巫同罪，把你也架上火刑架！”

 

孩子，你和你母亲不一样，你还有救，如果你认罪并忏悔，神会接纳你，也会宽恕你的母亲。

 

周泽楷曾经想过如果记起那天的事自己会有什么感受，又会如何做呢。

这大概是一种自我保护，那段记忆被他深埋在心底从未探究，从而在幼时的记忆中留下大段的空白。

这个问题因此一度无解，可现在他知道了。

陌生的愤怒操控了他，他甚至因为冲天的怒火而浑身发抖。

 

第一支箭射出，他冷静地看着方才还在叫嚣的男人随之瘫倒在地，难以言说的快意冲刷过心房，他在这快意的催促下抽出木箭，动作流畅地射出第二箭。风元素就环绕在他身边，他甚至不需要专程念动咒语，在旁人眼中躁动暴戾的风在他看来如此乖顺——如臂使指，迅猛地杀向他的敌人。

箭在声势浩大的狂风推助下变得杀伤力惊人，第三箭因为对手突然匍匐在地而放空，魔力的迅速流失让他有些眼花，周泽楷皱起眉，再次张弓，第四箭稳稳命中目标。

这是周泽楷第一次完全把曾经的监护人留在他耳边的教诲抛在脑后。

可能成为死灵法师、要对灵魂怀有敬畏、小心谨慎、切记切记，全都远离了他的思想。

 

“周哥！住手！”

“见鬼！什么情况！”

 

他能听到同伴的惊呼，罗辑的、关榕飞的、伍晨的，他们被环绕在他身边的飓风逼得连连后退，风像刀子般锐利，所有妄图接近他的人都会被风刃割伤。他知道自己撑不太久，他依靠强大的意志力硬撑着全身的痛苦和体力的流失，依然顽强地继续。

周泽楷闻到了血腥味，大概是我的血，他想，余光中端弓的手臂被失控的风刃割得鲜血淋漓。

他根本没意识到这些血腥的真正来源。

 

罗辑惊恐地望向不远处被疯狂的箭肆虐的几人，只有他能看到，那些死者的灵魂被依附在箭上经久不散的风刀绞得高声哀嚎。

“叶神！快阻止他！再这样下去周哥会被拉到另一边去的！”

 

叶修顶着风压冲向周泽楷。

“小周！”

暴动的魔力形成的乱流在他身上留下道道血痕，衣服早被割得破烂不堪，鲜血被狂风打成细碎的血沫，又随着风的走向挥散出去，像是下了一场红色的细雨。可叶修不在乎，他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和疼痛，坚定不移地走向自己目光所在之处。

周泽楷的箭已没了章法，乱糟糟地从风团中飞出来，小臂长的银伞在叶修挥手间骤然变大，叶修用千机伞劈砍下阻碍前路的木箭，艰难地向周泽楷靠拢。

 

“他在攻击他们的灵魂！再不快点……再不阻止他……他就——”

罗辑在几步之外提醒他，高大的死亡骑士举起近一人高的盾牌护住罗辑、伍晨和关榕飞，三人外加一只魁梧的死灵缩在盾牌后，罗辑苦苦支撑着，视线在暴走的周泽楷和正承受周泽楷雷霆之怒的灵魂间摇摆不定。

 

叶修根本不需要罗辑说完，他已经从混进周泽楷魔力中的血腥气息看出来了，他虽然看不到罗辑口中的灵魂，却能感受到周泽楷魔力的变化——如果不能在周泽楷完全毁灭那些灵魂前阻止他，那个强大又富有天赋、大胆又容易害羞的人，这个他喜爱和赞赏的人，就会被拉到亡者的世界，他的魔力会染上血腥，带着身为灵魂亵渎者的烙印、作为死灵法师归来。

 

不行。我不允许！

 

千机伞破开肆虐的风团，叶修挤进飓风中心，紧紧握住周泽楷的肩膀，后者和他一样被风割得浑身是血，呆愣地盯着前方。

“小周！”叶修在周泽楷耳边大吼，“停下来！你会被抽干的！”

掌下的人浑身颤抖，却没做出任何反应，巨弓因为端起的手臂不再具有足够支撑它的力量而坠落于脚下。

叶修看不到灵魂，但他知道罗辑看得到，而罗辑说周泽楷正在攻击那几人的灵魂。

他熟悉的魔力开始变得陌生。

 

“看着我！”叶修捧住周泽楷的脸，强迫对方把呆滞的视线转向他，他的力气惊人，周泽楷染血的脸被他按得发红，“周泽楷！撕裂灵魂的后果你承受不起，你想变成你最惧怕的死灵法师么？！”

风压猛然变小，周泽楷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身边人的存在，他迷茫地低声反问：“死灵法师？”

“对！再这样下去你会被拉到那边变成死灵法师……你感受不到你的魔力变化吗？！”

“但他们杀了她……”周泽楷的手推在叶修的肩上，企图把妨碍自己的人推开，“他们杀了她！”

刚变小的风再次狂躁起来！

 

叶修就是再迟钝，这会儿也发现周泽楷的状态不对劲，他似乎陷入了某种幻境或是臆想。叶修知道他的恋人并不是嗜杀的人，从他们认识到现在，除了圣塞拉的那场战斗，他就没见周泽楷杀过人。对于夺取他人性命这件事，青年虽然看起来淡定，但偶尔也会流露出隐隐的惧怕和茫然。

叶修一直以为这是因为周泽楷从未杀过人，但他现在却觉得自己太想当然。

 

“小周，放松！看着我，是我，我是叶修！”叶修费劲地压制着周泽楷的反抗，他的呼唤并没引起对方的关注，所以他决定使用非常手段，他把周泽楷紧紧箍在怀里，一手捏住周泽楷的后颈，叶修深呼吸，将额头撞了上去。

这种时候用精神魔法十分粗暴，但和时间赛跑的叶修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他必须在那几只灵魂被彻底撕成碎片前把暴走的周泽楷安抚下来。

所以他撞了上去，同时将精神探究的魔力送进周泽楷的体内，接管了周泽楷的意识。

 

他从破碎的记忆间穿梭而过。

他看到年幼的周泽楷和母亲相依为命，看到身为普通人的母亲教导孩子不要展露天赋，看到乡民和逃兵组成的队伍注意到母子两人身边不寻常的变化，刚亲身体会过魔法恐怖之处的逃兵在神父的指挥下将女人抓起来投入湖泊，年幼的孩子并没有听从母亲的嘱托逃生，他奋起反抗，试图从暴徒手中救下濒死的至亲，却因此暴露了巫师身份。

叶修看着周泽楷被绑上绳索扔进湖水。

这里是周泽楷的意识深处，这只是周泽楷的一段记忆。

叶修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将对巫师的恐惧与愤怒施加在这对母子身上，他看到暴起的魔力翻搅着水面形成巨大的漩涡，风托起痛苦的孩子，失去理智的孩子手刃仇人，最后脱力昏倒在湖边。

叶修站在黑湖边，暴雨倾盆而下，他几乎能感受到被暴雨冲刷带来的刺骨寒冷。

但暴雨却没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他看到熟悉的死灵法师救下险些跌入湖中的孩子，他认出那身装扮、那根法杖，那位曾经向他吐露真相的死灵法师带走了年幼的周泽楷。

 

记忆重组，一切重来，叶修又一次亲眼目睹这一切的发生。

而他无能为力，就像当年承受这一切的孩子一样无力。

他闭上眼，无尽的心疼和怜惜占据了他的脑海，他知道在自己扰乱了周泽楷的那一瞬间外界的暴动就已平息，他的目的已然达到。

风刃撕裂皮肉溅起的鲜血穿过他透明的身体，年幼的周泽楷浑身浴血，泪水顺颊而下。

叶修不忍再看，他把自己的意识从对方的意识中抽离出来，离开前的最后一刻，他看到画面一转，广袤的平原之上，踉跄的青年向他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他。

 

这次精神探究只用了短短两秒钟，当叶修重新回到现实世界时风暴已经停息，他听到自己和周泽楷的喘息，守在一旁的罗辑长出口气，对叶修点点头。

提起的心瞬间落下，叶修像周泽楷记忆中的自己那样紧紧搂住虚弱的恋人，哑着嗓子念叨着没事了。

“叶修……”周泽楷的魔力几乎见底，沾着血的手臂挂在叶修肩膀上，他声音低得近乎呢喃，“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你当然不是故意的，都过去了，我在这里。”叶修抱着周泽楷跪坐在地上，把脱力的人靠在他胸前，他试图从腰包里取出瓶补充魔力的药剂，手伸出一半才想起他这次出来没带药，不过他知道安文逸有塞给周泽楷，又转而去扒周泽楷的口袋，“已经没事了，你放心不会变成死灵法师，罗辑打了包票，绝对没问题。”他哆嗦着手从他送给周泽楷的空间袋里翻出来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把匕首、三五枚硬币、破旧的笔记本……这些杂物随着他的动作散落在地上，被两人的血沾湿成绯色。他终于摸出想要的药瓶，拔开塞子抵在周泽楷唇边，“张嘴。”

周泽楷顺从地喝下味道奇怪的药剂，微侧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叶修。他真的从没见过这样慌乱的叶修，叶修总是镇定的，做什么事都不慌不忙。这样的叶修让他觉得新奇，又很感动。叶修的意识潜入他的意识时，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情感，那些痛苦、悲伤与难过，还有全然的包容和深沉的爱意，全都传递过来。

这是比任何语言都更为强大有力的深沉情感。

 

“感觉怎么样？”叶修又翻出一瓶补血剂，忙不迭地送到周泽楷嘴边，“这个也喝了。”

“对不起。”周泽楷抬手握住叶修受伤的手臂，微弱的魔力飘散而出，依然清澈、和缓，充满生机，“你受伤了。”

“我去你别管我了，”叶修立刻抽出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臂，举到周泽楷够不到的地方，“刚喝了药还没回多少你就又要用，听我的话，就这么待一会儿回回力气。”他见周泽楷依然抿唇盯着他看，又强调道，“这点小伤舔舔就好，你先歇歇……你要不放心，等你好了帮我治。”

“好。”

他搂着周泽楷在原地休息，围观关榕飞三人收拾他们的烂摊子，被周泽楷干掉的几人只能拖到路边掩埋，但旁观了整个过程的戴妍琦却让人犯难。

 

顺势反抗和滥杀无辜是有本质区别的，更何况他们本来就是为了救小姑娘才出头的。

“你们是巫师。”戴妍琦手里还握着剑，先前的魔力暴动也波及到她，多亏她还算镇定，打落了大部分的箭，只受了些许擦伤，“我亲眼看见了。”

“你别怕，我们没有恶意……巫师也不都是坏人。”罗辑挠挠脸颊，向她摊开双手表明没有携带武器，“刚才经过时看你被这几人围着就来帮忙，结果发生意外。真的是意外。”

戴妍琦将信将疑。眼前和她年龄相仿的少年看起来不像撒谎，但她认出了为她解围的男人手中的武器，负责追捕君莫笑的她当然知道那把巨伞属于谁，再联想兴欣的行踪，这群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这五人的确救了她，但这些人是巫师、是通缉犯，他们一行就是造成国王军折损一个中队的罪魁祸首。

 

“你在流血，我们没有害你的意思。”另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停在安全距离，“我会一些简单的治疗，可以帮你疗伤，不过你必须和我们一起行动，等进了城，我的同伴会把你这部分记忆消除，然后你就可以离开。”

“我凭什么相信你，谁能保证你们不会骗我，实际上还是要杀我。”戴妍琦冷声哼道，“巫师不可信。”

“就凭我们现在就能杀你。”关榕飞呵呵一笑。

伍晨突然伸手“啪”地按住戴妍琦的手腕，戴妍琦只觉手腕一酸就被人缴了械，她的心荡到谷底。

“可我们却没这么做，而是跟你谈条件，”关榕飞凑到被伍晨压制住的戴妍琦身边，伸手为她治疗，“这还不够有诚意？”

伤口很快就消失不见，就连红肿的脚踝也被眼镜男人治好了，戴妍琦被身后的人锁住双臂，脑子转得飞快：“你们保证不会伤害我？”

“那当然，”罗辑腼腆地对她笑，“我的朋友很擅长精神魔法，等你见过他就没事了。我们只需要消除你的记忆。”

“那好，我跟你们走，但你们得保证不会伤害我。”她借着伍晨的力道站起来，状似无意地磕着鞋跟，“如果你们有歹心，我也不会坐以——唔！”

伍晨接住被打昏的少女。

关榕飞从地上摸起一枚小得几乎看不到的玻璃珠，镇定道：“这姑娘真鬼。她还有同伴，现在天都黑了，经过这里的人肯定会打火把，火光照上去就会发光……她绝对受过训练，应该不是一般人。去叫叶修，咱们赶紧回去，事情怎么变得这么麻烦。”

 

叶修和周泽楷两人本来就离得不远，这边几人的对话两人听得一清二楚，不用人来招呼，叶修就扶着已经好多了的周泽楷起身：“咱们走。”

“等一下，东西没捡。”

周泽楷挣脱叶修的手，弯腰去捡散落在地上的物品，叶修见状也蹲下来帮忙收拾被自己搞得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捡起那本被扔得略远的笔记，笔记的封面上突起一块纹章，叶修扫了一眼，暗自抽了口气。

那枚纹章搁在现在认识的人不会多，但叶修是知道的，他见过这个。年幼的记忆里，这枚纹章就被雕刻在祭祀院的入口。

 

他想到在周泽楷记忆中出现过的死灵法师，想到埋骨之地层层叠叠的阵法，想到陶轩那令人费解的命令，想到当年他得知真相那一晚死灵法师疯狂的愤怒。

原来世上真的有这么巧的事，他把那本笔记递给周泽楷。

周泽楷从他手中接过笔记本，随手塞进腰包，他反手握住周泽楷伸来的手，低声笑起来。

“小周呀，你这个城主，还真是当得名副其实。”

周泽楷对他露出疑惑的表情。

TBC.

P.S.

不会写感情戏，男友力也耗光了死活写不出。烦。

死灵法师设定见断章一。